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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百一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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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百一十五章

韓娘子坐在舞臺的陰影後,神情奕奕地註視著臺上的情形。

她面前是銅制的簡陋擴音器,左手甩動著一雙皮質手套,發出類似鳥類振翅的聲響,口中則模擬出呼嘯的風聲。

舞臺上方,操縱著懸絲傀儡的藝人手指微動,大批蝙蝠飛過舞臺,在配音的渲染下讓陰暗的寺廟看上去極為可怖。觀眾們不住瑟縮了一下,仿佛並不存在的寒風真的順著領子爬了進來。

看見韓娘子擺脫家暴男後過得不錯,傅驚梅也替她高興。她的幾個孩子也都各自在戲班子裏面拜了師,正為了成為正式學員而努力練習。想到這些,她不自覺帶了些笑意。

“有什麽好笑的?” 低沈的男聲在耳邊響起。

“專心看戲。” 傅驚梅不自然地向後縮脖子,拉開兩人的距離。

臺上飾演展昭的武生姿容俊朗,舉手投足說不出的英氣,此時和歹徒纏鬥在一起極具觀賞性。傅驚梅轉過頭,展昭正好打了個漂亮的旋子,落地的動作幹凈漂亮。

她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好,卻聽見旁邊的少年冷哼一聲:“沒見識!”

傅驚梅深深吸了口氣。

不能再等下去了,現在就得和他說清楚。

“能出來一下嗎?我有話和你說。” 傅驚梅轉頭,神情嚴肅。

裴柔之對他們離開的身影熟視無睹,大虎用爪子推了推她:“你不跟去聽聽他們說什麽?”

裴柔之笑了笑沒接話,熟練地揉捏大虎的下巴,聽它發出舒服的呼嚕聲。

“……說出這些,對我並不容易,但我不想對你撒謊。” 傅驚梅清了清有點哽的喉嚨,努力用歡快的語氣說,“接下來我會回到平關城,穩定和西域的貿易。在徹底站穩腳跟前,大概都不會四處走動了。你想精進武藝,待在我身邊只會耽誤你。”

“你不是想成為天下第一的刀客嗎?那就出去歷練歷練也好。” 她不敢看霍伯彥的表情,“喜歡是不能當飯吃的,你好好考慮一下吧……”

傅驚梅承認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是慫了,她想象中條理清晰,底氣十足的拒絕場景並沒發生。坐在椅子上時,兩人的身高差距還不明顯,可面對面站著,傅驚梅的語氣先虛了三分。

“你趕我走?” 少年不可置信,胸膛劇烈起伏著。

“沒有,修家莊隨時歡迎你回來。” 這不是個容易的決定,傅驚梅的心口陣陣抽痛,拼命將那絲酸楚咽了回去。

她說修家莊隨時歡迎他回來,而不是我隨時歡迎你回來。

“走就走!真以為老子願意待這?” 霍伯彥的下頜緊繃著,驕傲不允許他露出任何脆弱的情緒,“求我都不留!”

他嘴上恨恨地說,腳下卻牢牢定在原地,死死盯著傅驚梅,像是示威,又像是不死心的期待。

傅驚梅並沒有被他激怒,她的肩線驀然松弛下來,迎上他的視線,眸光溫柔:“以後自己在外面,受傷了要上藥,知道嗎?”

少年憤怒鮮活的雙目中,先是錯愕,然後浮起濃重的悲涼,仿佛沈入水中的畫,緩慢地失去了色彩。他依舊緊盯著傅驚梅,深重的急喘卻漸漸平息,不再說話。

半晌,他驀然轉身向著反方向走去,背影在戲院絢麗的花燈和華勝中漸行漸遠,像是離群的孤狼。

傅驚梅嘴唇幾不可察地翕動著,終究還是沒有吐出任何一個字。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,轉頭向著包廂走去,一次都沒有回頭。

“和他說了?” 裴柔之對只有她一人回來沒表現出任何驚訝。

“說了。” 傅驚梅的聲音很疲憊,“明天我會送信給各地的負責人,給他提供必要的支持。”

“你覺得他是會主動求助的人嗎?”

“不是,但我能做的只有這些。”

“你還真狠得下心啊。” 裴柔之淡淡地說。

傅驚梅沒說話。大虎跳上來,用肚皮蓋住了她冰涼顫抖的手,不耐煩地問裴柔之:“怎麽著,你有意見?”

“沒意見。”裴柔之笑笑,“幕間休息時間,要出去透透風嗎?”

傅驚梅搖頭:“叫魚萍過來吧,我想聽她唱首曲子。”

魚萍校好琴弦,輕聲唱起一只思鄉的散曲。傅驚梅默默聽著,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拍子。

“東家有心事?” 魚萍眼盲心卻亮,察覺到了氣氛的低落。

“嗯。” 傅驚梅不欲多說。

魚萍揣摩著剛才的曲子,心想東家或許是想家了。她嘗試緩和氣氛:“托了東家的福,之前那些被拐賣的孩子總算能合家團圓。”

傅驚梅想起之前在西南救出的那些孩子,眼中有了暖色。她轉換了話題,試圖將思緒從不久前的事情上移開:“你在茶館待了那麽久,這樣的拐賣經常發生嗎?”

“從前只是偶爾有聽說,這幾年倒是越來越多了。”魚萍對她提出的任何問題都回答得很認真,“而且失蹤的都是十幾歲的少年,很多人都覺得奇怪呢。”

傅驚梅從椅子中坐直身體:“你是說,這幾年被人販子綁走的,全都是十幾歲的男孩?”

在人口拐賣這個罪惡的市場中,女性是最主要的受害者。至於男性,只有在他們的幼年期具有吸引力。十幾歲的男孩,無論是心智還是體力,在古代都勉強算得上半個大人。加上被拐賣的多是普通人家的孩子,長期的勞作讓他們的力氣不小,反抗能力遠遠超出那些柔弱的兒童。

更何況對於人販子來說,這個年紀的少年“性價比”實在太低了。綁架成本、看守成本、逃跑成本都很高,相反地,勞動力比不上壯年男子,又不如兒童好馴服,吃的還多,怎麽看都是下下之選。

幾年內,大批的少年被拐賣,而且只有男性,這怎麽看都太反常了。

“您也知道,茶館裏人多口雜。”魚萍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對,遲疑著點點頭:“我還聽說有個孩子曾經逃回來過,他們的眼睛和口耳都被封住,並不知道目的地。但是一直向北走,空氣也越來越幹,越來越冷。”

“柔之。” 傅驚梅沈聲道,閃電般看向一旁。

裴柔之對上她的眼睛,輕輕點了點頭:“是西北。”

傅驚梅救出來的那些孩子,名義上是被拐賣的,可她和裴柔之都知道,人販子的背後就是征西軍在支持。

一開始她們不是沒猜測過,這些孩子會被留在征西軍中,作些不見天日的秘密工作。畢竟這樣就說得通了,半大的少年,學習能力和體力都是最具有發掘潛能的時候,也很容易被集體氛圍和意志所同化。

然而最終她們還是否決了這個猜測。因為這實在太冒險了,如果是補充駐守一方軍隊的人力,那麽窩邊草便是個禁忌。正當的擴軍時,本地居民當然是最穩妥的,因為你情我願信息公開。反之,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卻絕不能讓當地人知道,否則動搖軍心,軍中嘩變都是輕的。

“這樣或許就說得通了。” 裴柔之說,“塗鉞拐賣的這些本地少年,並不是為了征西軍,而是為了把他們送到西北。那裏相距萬裏,又有看守,很是穩妥。而西北的軍隊……只有……”

“鎮北軍。” 傅驚梅長吐出一口氣。

“這件事,秦牧必定知情,甚至極大可能參與其中。”

“我不明白,如果是要擴充軍隊實力,難道不應該招壯丁嗎?那些小子細胳膊細腿的,能頂什麽用。” 大虎插嘴。

“招壯丁太顯眼了,很容易被察覺。皇帝對秦牧早有不滿,他若是明目張膽地擴軍……” 傅驚梅搖頭。

“或許……還有一個原因。” 裴柔之若有所思,“你們還記得阿日斯蘭說起過的那件事嗎?”

“哪件事?” 大虎抓頭。

“你是說,鎮北軍半夜出城埋屍體?” 傅驚梅凝眉苦思片刻,從久遠的記憶中翻出只言片語。

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,他們還在京師時曾收到過北邊來的信,阿日斯蘭顯然覺得這個情報背後另有隱情,將其作為順手人情遞了過來。

傅驚梅尚未和鎮北將軍秦牧直接打過交道,但明裏暗裏幾次牽扯到他的次數著實不少。這個男人是西北的實際掌控者,而任何一個能穩穩呼風喚雨的封疆大吏,都不會沒有自己的骯臟小秘密。

“杜銳用來威脅秦牧的把柄,恐怕就是這件事。他從鎮北軍中起家,不可能一無所知。必定是察覺了什麽,用此事挾制著秦牧聯姻。” 裴柔之條理清晰地分析。

“這什麽中老年塑料友誼。”大虎吐槽。

“從三皇子那跳車,轉投五皇子旗下,杜銳對鎮北軍很有信心啊。” 傅驚梅又不傻,話都說到這一步了,還有什麽不明白的,“不管他想幹什麽,對我們來說都是定時炸彈。”

不斷擴張的大本營在人家地盤上,還有裴柔之、霍伯彥身上背負的東西,傅驚梅早已做好了準備。在她看來,反正遲早是要對上的,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。

就說馮家吧,他們一見武安侯去京城,立刻知情識趣地走通了秦牧夫人的門路。兩者的交情深淺不好說,但馮家能坐穩商盟的頭把交椅,背後肯定少不了鎮北侯府的默許。

羊絨生意一旦做大,瞞住馮家是不可能的,到時候自己和馮家對上,少不了也會引起秦牧的註意。傅驚梅對此心知肚明。

“悄悄解決掉不穩定的兵士,再往軍中輸送忠心於自己的新鮮血液,可以加強軍隊的控制權。” 裴柔之抿著甜酒,“新進的兵士不用上軍籍,藏得好的話就是一支奇兵,真是好盤算。”

“還有吃空晌。”傅驚梅補充,“養著那麽多人,秦牧不會全都自己掏腰包。一定還有許多亡故的士卒他沒有上報,保留著他們的軍籍,照樣拿軍餉。”

“……咱們得更小心點了。”

屋裏沈默許久,大虎喃喃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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